从最开始扬雄提出“爱奇”、“爱义”的观点来看,“扬雄所谓‘爱义’与‘爱奇’,主要是从史料是否具有垂范后世的教化意义上着眼的,以‘奇’为不正;而并非从史料是否具有真实性上着眼,以‘奇’为怪异。”这就是说扬雄提出“爱奇”一说,只是针对司马迁选取的史料是否符合儒家标准而言。但是到了后代,学者们谈论“爱奇”时不仅与爱义、反经等联系起来,同时还涉及《史记》材料的真实性问题。有人称赞其“事核文奇”,亦有人批评其“好奇轻信”,对于这个问题历代大家也是争论不已。
一、司马迁“爱奇”轻信
“实录”与“爱奇”是《史记》中的两大特点。在提到“实录”时,历代学者无不称赞有加,但在提到“爱奇”时,则有不少批评的言论。除了批评司马迁“爱奇”反经之外,还有认为他“爱奇”轻信,在选择材料录入《史记》的时候只是凭主观的好奇,而忽略材料的真实性。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论述。
第一,将一些虚构的、不合常理的史料载入史册。对于这一点历代均有所论述。唐代的刘知几在《史通·暗惑篇》对《五帝本纪》中“瞽叟使舜穿井,为匿空旁出”一事作如下评论:
且按太史公云:黄帝、尧、舜轶事,时时见于他说。余择其言尤雅者,著为本纪书首。若如向之所述,岂可谓之雅邪?
刘知几认为司马迁记载的黄帝、尧、舜的轶事并不可信,属于传说轶事,而司马迁却将其记载下来,这没有遵循取材的真实性原则。
宋高登在《高东溪集》中说到:“《史记》直谓教熊罴貔貅貙虎以战,盖‘爱奇’而遽及怪异不足传信。”高登认为司马迁在《五帝本纪》中记载轩辕训练熊罴貔貅貙虎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一事,属于奇闻怪谈,是不真实的。但司马迁出于好奇却将这些虚构性质的传说故事记入史册。
金代王若虚在评论《项羽本纪赞》时提出:“迁轻信爱奇,初不知道,故其谬妄每如此。”接着王若虚又从三个方面进行具体论述。第一,对项羽重瞳一事表示怀疑,王若虚说“商均,舜之亲子,遗体在焉,然不闻其亦重瞳也。而千馀年之远裔,乃必重瞳耶?”质疑舜如果是重瞳子,那么为什么其亲子商均不是重瞳,而千年之后的项羽却是重瞳呢?第二,认为“项羽重瞳”此事的来源不可靠。王若虚说“周生何人?所据何书?而上知古帝王之形貌?”连发三问,认为“项羽重瞳”是无据可考的。第三,认为舜以德践天子之位,项羽因暴虐失天下,均与“重瞳”无关。明代的郝敬也认为司马迁在写《史记》的时候因个人好奇心的驱使,完全不理会常理,而收录许多荒诞离奇的神话传说。如他的《史汉愚按》中说:
夫龙不可豢,豢龙而即氏御龙,犹吞薏而姓姒,吞鸟卵而姓子,皆悠谬之谈也。史迁好奇,不详事理有无,多此类。
郝敬认为龙是不可以豢养的,“简狄吞玄鸟卵生契”,“女脩吞玄鸟卵生大业”这些神话也是荒诞不可信的,但是司马迁却不顾其真实与否,将这些荒谬之谈大量的载入《史记》。对于《史记·鲁周公世家》中“伯禽三年报政”与“太公五月报政”一事的记载,清代刘咸炘认为是司马迁好奇轻信的表现,他引明末黄淳耀《史记论略》中的评论:
夫三年者,报政之常期。……太公,圣人之亚,治国必当有法,岂有五月报政之理欤?为此说者,谬悠之谈。而太史公、《淮南子》、《韩诗外传》采之,皆好奇轻信之故也。
从历史中的政治制度考察,以三年为期,汇报执政情况是符合当时的现实状况的。而在执政五个月后就汇报执政情况,这是不符合常理的。但司马迁却不考察事理的有无,而将其载入史册,所以刘咸炘认为这也是司马迁好奇轻信的表现。
由以上材料可知,历代学者都认为司马迁“爱奇轻信”主要表现在将虚构性的、不合常理的事件载入史册,从而忽略史料的真实性,造成《史记》中出现失实的情况。
第二,认为司马迁主观的“爱奇”心理,导致在处理史料方面有失偏颇。除了将虚构性、不合理的史料载入史册会造成《史记》失真之外,处理史料时不恰当的做法也可能造成失实。如唐代的陆淳在《春秋啖赵集传纂例·赵氏损益义》中引赵匡的言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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迁好奇多谬……且迁作《吕不韦传》云:“不韦为秦相国,集门客千人,著其所闻,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,号曰《吕氏春秋》,悬之秦市。”及其与任安书乃云:“……不韦迁蜀,世传吕览。”则迁所论不韦书,与传自相违背。
赵匡认为司马迁在处理史料方面存在“好奇多谬”的情况,他列举了吕不韦编著《吕氏春秋》一事。司马迁在《吕不韦列传》中记载吕不韦是在任秦相国时召集门客编写《吕氏春秋》,而在《报任安书》中却说吕不韦是在去蜀地之后才编著《吕氏春秋》,这便与列传中的记载自相矛盾。赵匡将这种谬误归结于司马迁的“爱奇”,所以才会说司马迁“好奇多谬”。
宋代王观国说:“大率司马迁好异而恶与人同,观《史记》用《尚书》《战国策》、《国语》、《世本》、《左氏传》之文,多改其正文。”②这里强调司马迁一味好奇求异,从而过多的篡改前代史籍,降低了《史记》的可信度。就“赵氏孤儿”一事,清代赵翼说:
《史记》之说武为庄姬所生,则武乃赵氏嫡子也,而《晋世家》又以为庶子;……则其一手所著书已自相矛盾。益可见屠岸贾之事,出于无稽。而迁之采摭,荒谬不足凭也。史记诸世家,多取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以为文,独此一事,不用二书,而独取异说,而不自知其抵牾,信乎好奇之过也。
赵翼认为屠岸贾一事属于虚构性事件,其来源不可靠,是司马迁采集异说而来,不见于前代典籍。特别是在记载相同事件时出现相互矛盾冲突的地方,明明知道有错误也不加以改正,便将其列入史册,这是司马迁好奇之过。
二、“爱奇”不违背《史记》的真实性
唐代的司马贞在《史记索隐后序》中说道:
夫太史公纪事,上始轩辕,下讫天汉,虽博采古文及传记诸子,其间残阙盖多,或旁搜异闻以成其说,然其人好奇而词省,故事核而文微,是以后之学者多所未究。
这里的好奇就是“爱奇”的意思。司马贞认为司马迁“爱奇”的表现就是“旁搜异闻”,《史记》纪事所涵盖的历史跨度长,期间有不少史料缺失,所以司马迁不得不采取旁搜异闻的方式来弥补材料的不足。同时,司马贞又指出,司马迁对这些异闻的记载也没有过多着墨,只是言简意赅的加以记录。所以司马贞得出的结论就是,“爱奇”并没有违背《史记》的真实性。
又如宋代的陈善在《扪虱新话》中说道:
尧让天下于许由,许由不受,此庄子寓言也。……太史公好奇多爱,而不取许由之说,何哉?……与子虚亡是乌有何异,故凡庄子所言,若孔子见老子犹龙之语,皆寓言无实,不可信。
陈善举司马迁不取许由传说的例子,意在证明司马迁虽然好奇但是不轻信。陈善举认为许由的传说属于庄子的寓言,而庄子的寓言子虚乌有,毫无凭据,是不值得信任的。所以虽然司马迁好奇异之说,但是对于这种虚构之事也是摒弃不录的。再如明人王鏊在《震泽长语·文章》中评论《张苍列传》的时候说:
《史记·张苍传》叙至迁御史大夫,忽人周昌,周昌后又入赵尧,赵尧抵罪,又入任敖,任敖后仍入张苍,事核而文奇。四人皆相继为御史大夫者也。
王鏊不仅表彰了司马迁在叙述周昌、赵尧、任敖、张苍四人迁为御史大夫时巧妙的布局,认为四人相继为御史大夫一事实属怪异,但也确是事实。所以王鏊认为司马迁在注重文奇时也不忘尊重历史的事实。又如李景星在评论《卫康叔世家》时说:
惟“武公弑兄”一节不见于经传,而史公率意书之,遂不免后人攻击。然当时必有所据,遂附诸传疑之列,谓其未免好奇则可,谓其故为诬蔑则过矣。
李景星认为“武公弑兄”虽然并没有载于经传之中,但是这件事在当时绝对是有据可查的,而非司马迁凭空想象。所以,可以说这是司马迁因好奇而记载此事,但并不能以此污蔑司马迁,否定此事存在的真实性。
综上所述,各家对于司马迁“爱奇”轻信的批判,主要集中在司马迁对神话传说、奇闻异事等的记载,一致认为这些故事缺乏合理性,从而怀疑《史记》的真实性,认为司马迁好奇轻信。又或者从司马迁处理史料的角度入手,认为司马迁在处理史料的时候有失偏颇,从而造成《史记》失实的情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