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说辩是非,庄子本不应该辩,因为是与非是相对的,此一是非,彼一是非,你的“是”为他的“非”,他的“是”也是你的“非”,庄子说这都是“成心”所致,是各自的小宇宙膨胀了。
不过,濠梁之辩,辩的是一种认知方法,辩的是理,不是“是”与“非”,然不然、可不可。
《庄子秋水篇》:
“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“鲦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”惠子曰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庄子曰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”惠子曰:“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,全矣!”庄子曰:“请循其本。子曰‘汝安知鱼乐’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。我知之濠上也。”
庄子说:"鲦鱼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"
惠子立马就杆上了:"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"
你又不是鱼儿,你怎么知道鱼快乐?
要说杆精,先秦诸子中要数惠施了,因为他不但跟公孙龙辩,跟墨家辩,连庄子也要辩。庄子是什么人物,庄子他老人家是道家的高人,以不辩为辩,那叫大言不辩。一个不辩论的人,他也要跟你辩,那不就是杠精吗?
但是,庄子在濠梁上好端端的一种心情,惠子为什么也要杠?
因为名家都是感觉主义者,公孙龙谈指物论,“物莫非指,而指非指“,这个“指”是人的感官认知形式,耳听、眼见、触摸,这就是马赫说的”感觉的复合“。白马是一物,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也是一个”指“,往马棚中一指,呼白马出,那一定是白马出,断然不会出来个黑马。可是,这鱼之乐又怎么”指“?对于一个感觉大师来说,那是不可知的。当然,道也是一种超验的存在,所以,名家也不承认庄子的道,这场辩论也就由一个鱼之乐的话题展开了。
明里是鱼辩,其实辩的是非指之物能否指?
庄子曰:"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"
你又不是我,你又怎么知道,我不知道鱼儿快乐呢?
既然感觉大师认为超越感官的东西不可知,那么,作为一个彻底的不可知论者,也不可知我之所知。
什么意思呢?
庄子绕开了问题,作了一个漂亮的反击:你又不是我,你怎么知道我能不能知道鱼儿快乐呢?他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指出对方这一问有矛盾。
惠子曰:"我非子,固不知子也;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,全矣!"
不错,我不是你,自然不知道你知与不知;这就对了呀,我不知你,你也不知鱼,齐活了。
惠施也不是等闲之辈,从逻辑学的角度说,他的确把庄子带入一个死胡同。这一个“全矣”,语气透着几分胜利者的快意。
那么,庄子又将如何走出这个逻辑死胡同呢?
"请循其本。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,既己知吾知之而问我,我知之濠上也。"
这一句”请循其本“,我从没看到过太好的解读。
字面上的意思是:我们还是回到开端吧,既然你已经问我:怎么知道鱼儿快乐?你这一问就已经是一种知,是知道我有所知,而问我何所知,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超验存在的认知了。
庄子的意思是说:任何事物,你只要开口一问,就已经落入了语言的悖论,就已经是以知论事。这正是以不可知论最好的反击,因为,当你认为不可知是一种真理时,这本身就是把不可知当做了真理,是一种断然的知,这就是悖论。
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悖论呢?
你说我不知鱼,不能知,这本身就是你的一种知,知“不知”也是知。这种高深的见解,惠施当然无力再辩下去了。
所以,从经验主义的立场上说,惠旋没有败,因为我们的确无法通过经验的方式证明鱼儿很快乐;从认识论的方法上说,还是庄子厉害,他导出了一个悖论,让不可知主义自己打倒了自己。
惠施是名家,立论的基础是形式逻辑。庄子则是哲学大师,立论的基础是对无限命题的开悟。
一句请循其本,妥妥地玩了一手漂亮的“大辩无言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