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谓适志与!不知周也。戗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?胡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胡蝶,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
——《庄子齐物论》
有一次庄周做梦,梦见他变成一只蝴蝶。在梦中他是一只蝴蝶。结果一下子就醒过来了,很清楚,他看他自己是个人,就是庄周。结果他搞糊凃了,到底是庄周做梦,梦为蝴蝶;还是蝴蝶在做梦,梦为庄周呢?这个不是可以反过来讲吗?当然了,庄周跟蝴蝶是很不一样的,像这样子就称为“物化”。什么叫物化,这个需要我们去研究的。在这边我们可以说是庄子借着这个寓言提出了个美学本体论,或者是美学的境界论。这个美学的境界是个什么境界呢?它可以说有两要点。
第一个就是自由、道遥。这个在庄子的第一篇《逍遥游》就点出了。生命存在的境界第一点就是主体的自由。我是一个自由的生命,自由的存在。当然庄子不称为自由而称为“逍遥”了。
第二个要点就是《道遥游》里头那个“游”。这个自由是通过心与物相济而为一体,并不互相矛盾扦格,而相融成为一体而呈现的。心物的相济,也可以称为形与神的相济。落到我们的美学上来讲,就是艺术之形跟艺术之神。艺术之形就是我们感官能够碰触的,看得见摸得着的。像绘画我们看得见,音乐我们听得到,雕塑摸得着,这个叫艺术之形,也就是他的形式、结构、物质,也是我们的技术可以去设计的部分。另外就是艺术之神,就是艺术的本质。
这两者的差別就是艺术之形是有限的、相对的、暂时的存在;艺术的神是永恒的、绝对的、普遍的存在。而这两层是相济而为一体的。这个相济而为体,就称为整体存在或者整体的和谐。整体的存在,表示这是形而上、形而下两层次同时都存在。和谐指的是这两层并没有互相矛盾、互相沖突,而是相融相济而为一体的。在这边庄子就借着庄周梦蝶这个寓言,提出这样的一个美学的本体论或者是境界论。
PART
01
现在我们回到这个寓言的本身。有一个很有趣的问题,我可以提出来也问一问读者。你在心里头先想个几秒钟,我再宣告答案。它原文就说了到底是庄子在做梦,梦为蝴蝶,还是蝴蝶在做梦,梦为庄周?也就是说做梦者到底是谁,是庄子呢,还是蝴蝶?你可以在心中选一个答案。我在上庄子课的时候会叫学生举手。当然举做梦者是庄子的比较多了,因为一开始就说庄周梦为蝴蝶。但事实上那个主体——做梦者就是一个主体——我们也可以延伸到道德的主体或者说美感的主体,就是那个欣赏者,那个感受到美而感动的那个到底是谁?我们真正的答案:那个主体是道,并不是庄周或者蝴蝶。
因为庄周跟蝴蝶都只是一个形象,或者说形式,就是一个物质性的存在,不是心灵的存在。如果我们就心灵而言,它不像我们的形躯物质。它是特殊的,这个形躯跟那个形躯不同,庄周跟蝴蝶就不一样。所以他说“周与胡蝶必有分”,是不一样的。不一样一定是在形式结构、在物质层面,也是在技术层面。
至于在心灵或者道的层面,那是唯一的,那是普遍绝对永恒的。宇宙中的永恒者绝对者是唯一。从宗教来讲,基督教的神叫做唯一真神。就我们中国哲学来讲,这个道也是唯一的,良知也是唯一的。就佛教来讲佛性也是唯一的。所以我的良知就是你的良知,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,盈天地只有一个良知。因此心灵是普遍的,也可以说心灵是不死的。所以它是真正的永恒的主体。这个主体内在于庄子的形式,这样一个道与庄子之形合一。这个道也可以内在于蝴蝶这个形式,于是就当下与蝴蝶合一,成为一个整体的存在。
所以我们首先要认定、厘清,主体就是道。当然道无所不在。在哪里呢?就是在于每一个有特殊性的形式结构形躯之中。就这个特殊性来讲,我们不妨称为梦。做梦的主体是道,道在做梦。意思就是说这个永恒普遍的道,它可以自由地内在于任何一个有限的特殊的形式中,形成一个有限的暂时的形象或者说现象。这个暂时有限的存在的形象,庄子就称它为梦。
PART
02
当然这个梦它也有两种。一种是你知道这个梦是暂时的,而真正永恒普遍的不是这个梦的本身,而是那个内在于梦境之中的做梦者。也就是做梦者与他的梦相济而为一体,形成一个整体的和谐了。但是我们很知道真正的永恒是精神,是艺术之神,是那个道,不是道暂时借着它来表现它自己、传达它自己的那个形式、那个技术。如果分明知道,这个梦是一个正面的含义。
如果我们们不自觉呢?如果不自觉,那就是我们虽然事实上面有一种美的感动,但是我们却误以为这个感动是来自于那幅画,来自于那首音乐,来自于那一首诗、那个作品。于是我们下次还想要感动的时候,我们又会巴巴地拿那张画来看,就不晓得为什么不感动了。如果是心灵不觉的,而执假为真,执著形式为精神,这个时候那个梦就是个负面的意思,就是假的意思。
所以梦有两重意思。在齐物论里面这两重都有表现。就梦是个假的意思,那就是齐物论里面的第九段。它谈到说每个人在梦中都不晓得他在做梦,在梦中很乐,最后醒过来发现他其实不是个有钱人,就很难过,因为梦破碎了。会破碎的梦,就是梦的那种“假的执著义”。
如果我们能够自觉地有了大觉以后,我们依然可以是生活在梦中,但是这个梦就不会因梦醒、梦碎而伤心。因为我们根本就知道那个梦是刹那的在转移的。这个时候的梦,它就产生出另外一层含义了,即“物我两忘义”。
PART
03
在庄周梦蝶的这一段里面,它说不晓得到底是庄周做梦梦为蝴蝶,还是蝴蝶做梦梦为庄周。其实这个根本不重要。就那个庄周与蝴蝶来讲当然是不一样的,因为他们各有他们的特殊性。但其实这个无所谓,因为他们都是同一个道,它随缘地进入到不同的物,或者说物象,或者是现象,或者是语言一一各种艺术的语言,音乐语言、绘画语言当中,来转达呈现他自己。眼前就随缘,看有哪一种方便的形式结构、方便的物质现象,它就内在于它。眼前有什么,它就内在于什么来表现他自己,这个叫做“物化”。物化的意思就是“随物而化”。
不执著于每一个当下眼前的那个物,这个叫做“物我两忘”。忘了这个“物”就是不执著这个物,忘了这个“我”就是不执著我的这一次动人的美感经验。所以“我”应该是指的那个美感经验而言。物是指的我这个美感经验,偶尔借着眼前这个物而呈现。我不执著这个物,甚至我也不执著我这个美好的经验。比如说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如果你这样的话,那就很不幸。你看过巫山云,什么云都不能看了。我们应该巫山云看过很美,或者说阿里山云海看过很美,还是可以欣赏我们眼前头顶的那个云的,甚至是雾霾也没关系。
所以美需要锤炼我们的美感心灵到物化的化境。这个时候物我两忘,我们真的随时都可以有美感。我们不必执著,我们不必预设什么。只要我们的心灵是自由的,是自觉的,我们就看眼前有什么,我们就内在于这个有什么的眼前当下,去呈现我们眼前的这一刹那非常美好虽然短暂的美感。
作者简介
曾昭旭
元培学堂特聘美育学术导师
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,著名哲学学者,台湾文化教育前辈。擅长将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相融合,深入浅出地讲解生命哲学,带给人启迪和生命影响。专注生命美学在民间的普及教化推广之事业,拥有深入人心的影响力和知名度。
想更加深入的读懂《庄子》吗?
想了解更多庄子的美学奥秘吗?
曾老师的庄子美学课
本周六开课
现在报名还来得及
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