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明君,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。
摘要
天人思想是庄子及庄子学派思想体系中的理论基石,天人之思贯穿在《庄子》全书当中。在《庄子》内篇天人思想的基础上,《秋水》篇继承和发展了内篇中的天人思想。从天的角度,《秋水》的作者提出了“无以人灭天”的思想理路;从人的角度,作者提出了“达理明权”的行动指南;此后作者统合二者,凝练出“返其真”之思想境界。《秋水》中的天人思想导源于《庄子》内篇,但又表现出一定的求变意识和创新工夫,从而与内篇有了不同的特质。《秋水》篇中的天人思想可以视为从《庄子》内篇到《渔父》等篇之间的一种过渡,在庄子及其后学的天人思想体系中独树一帜,值得深入研究。
天人思想是庄子及庄子学派思想体系中的理论基石,天人之思贯穿于《庄子》内外杂三篇中。《秋水》篇虽然出现在《庄子》外篇中,但在《庄子》全书中占有特殊的位置,有人把它看作《庄子》思想精华的浓缩,认为它可以代表庄子的整体思想。例如,马定国《读庄子》云:“吾读漆园书,《秋水》一篇足。安用十万言,磊落载其腹。”林云铭曰:“此千古有数文字,开后人无数法门。”自古以来,众多学者指出《秋水》篇与《庄子》内篇之间关系密切。或以为《秋水》是《逍遥游》《齐物论》之注脚。王夫之曰:“此篇因《逍遥游》《齐物论》而衍之,推言天地万物初无定质、无定情,扩其识量而会通之,则皆可据,而不足以撄吾心之宁矣。”顾如华曰:“《南华》为诸子中第一开眼之书,而《秋水》又为《南华》中第一开眼之文,内篇《逍遥游》《齐物论》一大注脚也。”林云铭曰:“此篇大意自内篇《齐物论》脱化而来。”或以为是《大宗师》之纲纪。方潜曰:“阐发道德大旨,而《大宗师》之纲纪也。”或以为撮内七篇之精蕴。今人钟泰说:“此篇河伯、海若问答一章,实撮内七篇之精蕴而熔炼以出之,且有发七篇所未发者,自是庄子经意之作。”在此需要说明的是,这种《秋水》乃庄子自著的观点有待商榷。《秋水》为庄子后学所作,已为今日学界之主流观点。《秋水》对《庄子》内篇的吸纳、熔炼前人论之已多,但《秋水》“发内篇之未发”之处则论述较少。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,讨论《秋水》篇中的天人思想。本文认为《秋水》中的天人之思固然导源于《庄子》内篇,但又表现出一定的求变意识和创新工夫,从而具有与《庄子》内篇不同的特质。
一、无以人灭天
《秋水》篇可分为前后两半幅。前半幅是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,是文章的重点所在;后半幅辑录了与前半幅关系或密或疏的六则寓言故事。前半幅中,北海若是作者的化身,作者借用北海若之口来阐释自己的天人思想。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可以分为三部分,在第一部分中北海若解答河伯有关大小、精粗、贵贱的疑虑,论述作者“无以人灭天”的思想。这一部分以“默默乎河伯!女恶知贵贱之门,小大之家”结尾,北海若对河伯发出了当头棒喝,指明了求道的唯一进路。第二部分是北海若对“达理明权”思想的论述。在第三部分中,作者将自己的天人思想归结为“反其真”。让我们先来看第一部分。
《秋水》用大量笔墨论述“无以人灭天”的道理。天人之思首先涉及的问题是何为天、何为人。《秋水》曰:“牛马四足,是谓天;落马首,穿牛鼻,是谓人。”庄子的解释举重若轻,生动而形象地解答了这一对重要的哲学命题。成玄英疏“天”“人”曰:“夫牛马禀于天,自然有四脚,非关人事,故谓之天。羁勒马头,贯穿牛鼻,出自人意,故谓之人。”在此处,天即是自然、天然;人即是人事、人意。
“无以人灭天”思想导源于《庄子》内篇。《大宗师》曰:“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!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;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,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虽然,有患。夫知有所待而后当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?所谓人之非天乎?”知道大自然运化的产物,知道人类的作为,这是认知的极致。问题在于认知必然有所凭借,而这个赖以凭借的东西是不确定的,它处在不断的变化当中。《大宗师》又曰:“是之谓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,是之谓真人。”“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与天为徒,其不一与人为徒,天与人不相胜也,是之谓真人。”此处的“不以心捐道”也就是“不以心损道”。《大宗师》借真人发论,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,庄子在这里提出了“不以人助天”“天与人不相胜”的天人思想,这是庄子天人思想的总纲。天与人息息相关,不可分割。庄子反对将天人对立,他认为天不能战胜人,人也不要去试图战胜天,这一认识表现了庄子人与自然的一体观,也表现出庄子思想中人对宇宙的归属感。
刘凤苞曰:“‘无以人灭天’句是主,下三句乃申足上意。命即天命,得即天德,故即人心,名即人事。答还他天人之间,透彻无遗。末二句亲切指点,极精极微。”钟泰说:“庄子特以当时人知日强,而天知日损,故发为‘无以人灭天,无以故灭命’之论,以指其过而矫其偏,此其救世不得已之苦心。……‘无以得殉名’,‘得’即上‘位乎得’之得,‘名’为形名之名,非名誉之谓也。‘殉名’,则守常而不知通变。常而不知通变,则不得矣。”《秋水》的作者呼吁“无以人灭天”,充分说明,到了《秋水》出现的时代,在天人关系方面,世人更加看重人知而忽视天知。“天与人不相胜”是庄子思想中理想的天人状态,也是庄子及其后学所憧憬的目标。“不以人助天”,是庄子当时的哲学思考;“无以人灭天”,是《秋水》时代,庄子后学在焦虑中的呐喊。很显然,前者态度温和而后者情感激越。
在俗人眼中,物体的形体有大也有小,其实,形体的大小皆是相对的。北海若曰:“吾在于天地之间,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,方存乎见少,又奚以自多!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?计中国之在海内,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?号物之数谓之万,人处一焉;人卒九州,谷食之所生,舟车之所通,人处一焉;此其比万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?”从形体大小的角度说,人类仅仅是天地之间的一物,在天地之间可以小到忽略不计。人类是渺小的,而天是广大无极的,那么以人之力去灭天,就如同蚍蜉欲撼大树。由此得出了第一条结论:无以人灭天。《秋水》曰:
夔怜蚿,蚿怜蛇,蛇怜风,风怜目,目怜心。夔谓蚿曰:“吾以一足趻踔而行,予无如矣。今子之使万足,独奈何?”蚿曰:“不然。子不见夫唾者乎?喷则大者如珠,小者如雾,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。今予动吾天机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”蚿谓蛇曰:“吾以众足行,而不及子之无足,何也?”蛇曰:“夫天机之所动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!”蛇谓风曰:“予动吾脊胁而行,则有似也。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,蓬蓬然入于南海,而似无有,何也?”风曰:“然。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,然而指我则胜我,鰌我亦胜我。虽然,夫折大木,蜚大屋者,唯我能也,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。为大胜者,唯圣人能之。”
这一段寓言故事是对总论中“无以人灭天”思想的形象化展现。在夔与铉、蛇、风、目、心的故事中,作者用“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”一句,囊括了道家思想的精髓。林云铭《庄子因》曰:“此段言天机所动,各有自然,彼之所难,此之所易,则难易不在于多少有无之间也。亦河伯问答一段余意。”
作者认为不论是毫末之细,还是天地之大,无不处在变化当中。万物的变化反应在“量无穷,时无止,分无常,终始无故”这四个方面。北海若曰:“夫物,量无穷,时无止,分无常,终始无故。是故大知观于远近,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,知量无穷;证曏今故,故遥而不闷,掇而不跂,知时无止;察乎盈虚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忧,知分之无常也;明乎坦途,故生而不说,死而不祸,知终始之不可故也。计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;其生之时,不若未生之时;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,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。”由于数量无穷无尽,时间无休无止,性分变化无常,生死难以逆料,所以人所认识的世界只是有限的一部分。由此作者得出了他的第二条结论:“无以故灭命”。命是庄子哲学的重要概念,《德充符》曰:“死生、存亡,穷达、贫富,贤与不肖、毁誉,饥渴、寒暑,是事之变,命之行也;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。”所谓的“命”就是指人力无法改变之事。所谓的“故”则是指人心、人力、人欲等。究其实质,命即是天,故即是人。所以,无以故灭命乃是无以人灭天的另一种说法。《秋水》曰:
孔子游于匡,宋人围之数匝,而弦歌不惙。子路入见,曰:“何夫子之娱也?”孔子曰:“来!吾语女。我讳穷久矣,而不免,命也;求通久矣,而不得,时也。当尧、舜而天下无穷人,非知得也;当桀、纣而天下无通人,非知失也;时势适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龙者,渔父之勇也;陆行不避兕虎者,猎夫之勇也;白刃交于前,视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;知穷之有命,知通之有时,临大难而不惧者,圣人之勇也。由处矣,吾命有所制矣。”无几何,将甲者进,辞曰:“以为阳虎也,故围之。今非也,请辞而退。”
褚伯秀曰:“此章明死生有命,穷通有时,故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亦不求生以害仁,临大难而不惧,知命有所制,则尽人事于平日,安天命于此时而已。”作者通过孔子游匡的故事重申了无以故灭命的思想。孔子知穷通之命,所以临大难而不惧,不生求救之心,以此来保全其天然之本性,最终也有了一个宋人引兵自退的好结果。
表面上万物有精粗贵贱之别,但从道的角度看万物一体,并没有任何精粗贵贱。北海若曰:“夫自细视大者不尽,自大视细者不明。夫精,小之微也;垺,大之殷也;故异便。此势之有也。夫精粗者,期于有形者也;无形者,数之所不能分也;不可围者,数之所不能穷也。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;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;言之所不能论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”在有形的精粗之外,还有无形的精粗,更有意之所不能察致的精粗。是故我们不能以有形的精粗作为判断的依据。北海若曰: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;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;以俗观之,贵贱不在己。以差观之,因其所大而大之,则万物莫不大;因其所小而小之,则万物莫不小;知天地之为稊米也,知豪末之为丘山也,则差数睹矣。以功观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则万物莫不有,因其所无而无之,则万物莫不无;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,则功分定矣。以趣观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则万物莫不然;因其所非而非之,则万物莫不非;知尧、桀之自然而相非,则趣操睹矣。”常人观察的角度可能只有一种或两种,作者告诉读者观察事物可以有不同的角度,可以分为“以道观之”“以物观之”“以俗观之”“以差观之”“以功观之”“以趣观之”等不同方式,由于观察点不同所以会得出不同的结论。毫无疑问作者主张“以道观之”,从道的角度看,也只有从道的角度看,才能得出唯一正确的结论。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”,由此得出了第三条结论:“无以得殉名”。得即天德,殉名即为了达到天德而牺牲自己的名声。《秋水》曰:
公孔龙问于魏牟曰:“龙少学先王之道,长而明仁义之行;合同异,离坚白;然不然,可不可;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辩;吾自以为至达已。今吾闻庄子之言,汒焉异之。不知论之不及与,知之弗若与?今吾无所开吾喙,敢问其方。”公子牟隐机大息,仰天而笑曰:“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?谓东海之鳖曰:“吾乐与!出跳梁乎井幹之上,入休乎缺甃之崖;赴水则接腋持颐,蹶泥则没足灭跗;还虷蟹与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跱埳井之乐,此亦至矣,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!’东海之鳖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絷矣。于是逡巡而却,告之海曰:‘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;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。禹之时十年九潦,而水弗为加益;汤之时八年七旱,而崖不为加损。夫不为顷久推移,不以多少进退者,此亦东海之大乐也。’于是埳井之蛙闻之,适适然惊,规规然自失也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,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,是犹使蚊负山,商蚷驰河也,必不胜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,是非埳井之蛙与?且彼方跐*泉登大皇,无南无北,奭然四解,沦于不测;无东无西,始于玄冥,反于大通。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,是直用管窥天,用锥指地也,不亦小乎!子往矣!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?未得国能,又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归耳。今子不去,将忘子之故,失子之业。”公孙龙口呿而不合,舌举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
宣颖曰:“此段一发‘无一故灭命’意也。公孙龙弃在我之德而殉智辩之名,故不免有失于庄子也。”在公孙龙与魏牟的对话中,讲了井底之蛙遇见东海之鳖的寓言,此节与上文北海若曰“井蛙不可以语于海”含义相接。在庄子后学眼里,一个少学先王之道、长而明仁义之行的人,完全不能理解庄子的思想。与庄子相比,公孙龙之辈用管窥天、用锥指地,不明白大道之理。
在这一部分中,作者讨论了三种不同的天人关系。程以宁曰:“此篇以形有大小,喻道无大小;以物有精粗贵贱,喻道无精粗贵贱;以物有短长终始,喻道无短长终始。”如果从人事的角度看,人在变、物在变、事在变;如果从道的角度去看,天不变、道亦不变。作者告诉我们要认识世界、改造世界,只能依道而行。我们可以把这一部分看作一篇劝道之文,它采用截断众流的方法,告诉世间的曲士:虽然观察事物可以有不同的点,但要正确地认识世界,唯有依道而行这一条出路,除此之外,我们别无选择。
二、达理明权
《荀子·解蔽》批评庄子曰:“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。”今日学界流行这样一种观点:“道家也持自然之天的观念,但道家的天人关系中,人对待自然是完全顺从、消极无为的,并且要求人最终回归到自然状态,这就从某种意义上泯灭了人作为宇宙灵长的价值和意义。”其实,庄子的天人思想非常复杂,如果说在庄子的逍遥境界中,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人的作用和价值,那么在德性境界中,庄子提出了“用心若镜”“与物为春”的思想,在一定程度上突显了人的主观能动性。那么到了《秋水》时代,庄子后学则进一步突显了人作为宇宙灵长的价值和意义。
北海若曰:“知道者必达于理,达于理者必明于权,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热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兽弗能贼。非谓其薄之也,言察乎安危,宁于祸福,谨于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故曰,天在内,人在外,德在乎天。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得;蹢躅而屈伸,反要而语极。”这一段话字数虽然不多,但在《秋水》篇中非常重要,它反映了《秋水》作者对“人”的态度,彰显出《秋水》对庄子内篇中天人思想的发展和创新。
《秋水》曰:“知道者必达于理,达于理者必明于权。”成玄英疏“知道者必达于理”句曰:“夫能知虚通之道者,必达深玄之实理;达深玄之实理者,必明于应物之权智。既明权实之无方,故能安排而去化。死生无变于己,何外物之能害哉。”陆西星曰:“中间‘明理达权’四字,是此老实在学问。”陶崇道曰:“海若答以道不是悬空的,有个脉理在。脉理又不是死煞的,有个权变在。不知权变,则处处磕撞,只见得害。认其脉而以权行之,斯谓之道。……这等因应去就之理,固已昭然,而又加之以谨,谁能害之?”权变即变通趋时,唯有变通趋时才能够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。当然,这个变通,不是无原则的变通,它是在“知道”基础上的变通,是在“达理”基础上的变通。在《秋水》之前,大家更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