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子塑像
文子为老子的学生,其思想也与老子更近。他对道的看法,也基本上与老子同,即也自觉不自觉地将道视为一个东西,一个占据一定空间的物。例如:“古者三皇,得道之统,立于中央,神与化游,以抚四方。”此“道”是可以“得”的。与老子相似,他也对“道”的形态做过描述:“故道者,虚无、平易、清静、柔弱、纯粹素朴,此五者,道之形象也。虚无者,道之舍也;平易者,道之素也;清静者,道之鉴也;柔弱者,道之用也。用者,通也。反者,道之常也;柔者,道之刚也;弱者,道之强也;纯粹素朴者,道之干也。”(《文子·道原》)不仅将虚无、平易、清静、柔弱、纯粹、素朴说成道的形象,而且以“舍”、“素”、“鉴”、“干”等分别加以形容,也是建立在将道视为一个对象的基础之上的。正因为此,他也像老子那样,常常使用“含”、“抱”、“执”、“守”等动词来修饰“道”,如“含德抱道”、“执道”、“守道”、“闻道”、“得道”等,透露出以道为一具体之“物”的思想。但文子似乎也已经有了“道”无所不在的思想,例如他用水来比喻道:“天下莫柔弱于水;水为道也,广不可极,深不可测,长极无穷,远沦无涯,息耗减益,过于不訾,上天为雨露,下地为润泽,万物不得不生,百事不得不成,大苞群生而无私好,泽及[虫攴]蛲而不报,富赡天下而不既,德施百姓而不费,行不可得而穷极,微不可得而把握,击之不创,刺之不伤,斩之不断,灼之不熏,绰约流循而不可靡散,利贯金石,强沦天下,有余不足,任天下取与,禀受万物而无所先后,无私无公,与天地洪同,是谓至德。”(《文子·道原》)水可以渗透到万物之中而不显露自己,它因物而形,应物而动,似乎有了那个意思。有时也用“体道”、“循道”等语,似亦有此意。但总体而言,还不很自觉。所以,在这个问题上,文子更接近老子。庄子则不同。虽然在《庄子》这部书中,也能够找到像老子那样的表述,但更能体现庄子思想的道,却是另外一个样子。他不再将道看成一个具体的对象,不管是一个命题、一个公式、一个规律,还是一套程序,相反,他总是强调道的非对象性、非物态性,说道不是一个可以呈现的东西。他曾借老子之口说明过这个道理:“使道而可献,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;使道而可进,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;使道而可以告人,则人莫不告其兄弟;使道而可以与人,则人莫不与其子孙。然而不可者,无它也,中无主而不止,外无正而不行。”(《庄子·天运》)之所以不可以“献”,不可以“进”,不可以“告人”、“与人”,就是因为它不是一个具体的有形的东西。庄子多次强调过道的“无所不在”,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意思。《知北游》中有一段对话即能说明这个问题:东郭子问于庄子曰:“所谓道,恶乎在?”庄子曰:“无所不在。”东郭子曰:“期而后可?”庄子曰:“在蝼蚁。”曰:“何其下邪?”曰:“在稊稗。”曰:“何其愈下邪?”曰:“在瓦甓。”曰:“何其愈甚邪?”曰:“在屎溺。”(《庄子·知北游》)所以,道只是“存在”,在万物中“存在”,而不是“在者”,不是万物本身。对于这个意义上的道,是不可以“授”,不可以“传”,也是无法去看、去听的。“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;道不可见,见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!知形形之不形乎!道不当名。”(《庄子·知北游》)这样的道,不可以用理性去把握,不可以用语言去道说,因为它没有确定的内涵和外延,即所谓“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。我们能够接近它的唯一办法就是“行”:“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。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只有在“行”中才能自然而然地体现它,但仍然是隐而不显,即所谓“道流而不明居,德行而不名处。”(《庄子·山木》)将“道”理解为非对象性的存在,是庄子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,也是他对老子思想的一个重要发展。文子画像
二、“无为”与“无不为”的关系在“道”的“无为”与“无不为”的关系方面,庄子与老子、文子也有所不同。蒋孔阳先生曾经分析过庄子与老子在这方面的不同,他说:“老子讲‘道’,着重在‘知常’。‘常’是‘道’所表现出来的根本原则。掌握了这个原则,就可以驾驭万事万物,处身应世,无往不利。因此说:‘知常曰明’。”这个“常”也就是原则是什么呢?就是“物极而反”,“所谓‘兵强则不胜,木强则兵。强大处下,柔弱处上’。懂得了这个道理,‘是以圣人为而不恃,功成而不处’;‘为无为,事无事,味无味’。从这里,老子总结出了一系列处身、治国、用兵的理论,总名之为‘无为而无不为’。一方面是‘无为’,另一方面却又‘无不为’。”庄子则不同,“他讲‘道’,不是要从‘道’中总结出任何与现实世界有关的原则,而是要从现实世界中彻底地超脱出去,与‘道’同化,混为一体,‘上与造物者游,而下与外死生、无终始者为友’,‘应于化而解于物’。”这确实是庄子与老子之间的一个重要的区别,但似乎被蒋先生无意中夸大了,好像庄子的思想全部是消极的,全部与“无不为”无关。还有一些人也持相似的观点,认为老子的“无为”和“无不为”不是并列的,而是手段与目的的关系,“无为”是为了更好地“无不为”,其旨还是“为”,故老子可以转身变为治理国家的“*老之术”。与老子不同,庄子则彻底地否定了“为”,而肯定“无为”。其实在这个问题上,庄子与老子、文子的区别不在于有没有“无不为”,其实他们都试图通过无为而达到无不为。庄子关于“无为”与“无不为”的论说很多:天无为以之清,地无为以之宁。故两无为相合,万物皆化生。芒乎芴乎,而无从出乎!……故曰:“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。”人也孰能得无为哉!(《庄子·至乐》)为道者日损,损之又损之,以至于无为。无为而无不为也。(《庄子·知北游》)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,正则静,静则明,明则虚,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。(《庄子·庚桑楚》)无名故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。(《庄子·则阳》)上必无为而用下,下必有为为天下用。此不易之道也。(《庄子·天道》)出怒不怒,则怒出于不怒矣;出为无为,则为出于无为矣!欲静则平气,欲神则顺心。有为也欲当,则缘于不得已。不得已之类,圣人之道。(《庄子·庚桑楚》)这里的表述,从形式上看,与老子没有两样,都是“无为而无不为”,通过“无为”而达到“无不为”。在《至乐》篇中还明确表示,只要是人,怎么可能真正“无为”呢(“孰能得无为哉”)?只不过这“无不为”应该做到“当”(适当),应该缘于“不得已”。“当”就是有节制,不过分,适中;“不得已”就是符合自然,顺随自然。在这里,庄子与老子的不同仅仅在于,老子主要把“无为”当作手段,“无为”只是为了“无不为”;而庄子同时或更多地把“无为”本身当作目的,“无不为”成为一个类似附属的产品。“无为”当成了目的,它就能够转换成一种人生境界,所以,在庄子那里,“逍遥游”、“心斋”、“坐忘”才是他的哲学的真正主题。这样的不同,使得老子具有更多理论和功利的色彩,庄子则更多艺术和审美的情怀。庄子画像
三、对音乐观念的不同影响正是由于上述的不同,才导致了老子、文子与庄子对音乐美学观念所发生的影响也有所不同。相比之下,文子倒是较多地论及艺术乃至音乐,且有不少有价值的观点,但因其著作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伪作,没有形成明显的影响,故此处只讨论老子和庄子。老子较多地将“道”理解为一个东西,凝练为一个命题,概括为一个原则,较执着地追求“无不为”的实用目的,使得他的哲学更多理论性和功利性,因而对后来的音乐观念和音乐实践影响不大。老子对后来音乐的影响主要在于他的“大音希声”,加上他关于“虚实”的思想,形成音乐上的推崇虚灵之美的美学倾向。即:由“希声”到“稀声”,形成音乐音响对清、微、淡、远的推崇。如徐上瀛说:“所谓希者,至静之极,通乎杳渺,出有入无,而游神于羲皇之上者也。”(《溪山琴况》)这个哲学上的“希声”就是通过物理上的“稀声”来实现的。由稀声到无声,形成中国音乐进行中的善于造虚,善于留白,善于以无声胜有声。其中一个较为极端的例子,就是陶渊明的“无弦琴”,并自谓“但识琴中趣,何劳弦上声!”表现出一种高蹈、自足,重意会而轻形迹的审美情调,对后世亦影响巨大。不过,老子的这个影响是经过延伸和转换之后实现的,属于间接的影响。庄子对音乐的影响在于他的思想本身与艺术特性的相合,故较为直接而且内在。实际上,庄子直接论乐的文字也不多,就论乐文字本身而言,“天籁”的概念影响较大,成为此后一切美妙而脱俗的音乐的代名词。庄子对音乐影响更大的其实在他的哲学思想,有许多哲学命题直接影响到后来的音乐形态。例如他的“逍遥游”体现了生命过程的自由性和弹性,是对现实社会中种种羁绊和挂碍的突破,这对音乐过程中的自娱性、随机性、即兴性开拓了较大的空间。他对技与道的关系的思考,深化了人们对音乐中技术的深层次理解,推动音乐家们不倦地寻求由技入道的方法与途径,进入“弦指相忘,声徽相化”的最高演奏境界。他的“言不尽意”、“得意忘言”的言意之辨,也启发了人们对音意关系进行思考,提出音乐表现的“意”是“得于声外”,是一种生命的感觉和领悟,一种“莫知其然而然”(徐上瀛语)的状态。而他的“坐忘”、“心斋”、“忘适之适”的精神修养理论,则直接启发人们对音乐审美心理的认知,揭示出音乐审美进入高峰体验时的心理状态和活动规律,如此等等。庄子思想之所以能够对音乐美学和实践发生如此广泛而深入的影响,一个重要的原因,就是庄子哲学中的“道”的自身特点,这个“道”是“无所不在”,它渗透到万事万物之中,并应物成形,展示出无限多的可能性和极为丰富多样的表现形态。另一方面,又因其对“无为”本身的重视,将“无为”作为目的对待,从而使人的活动能够更多地超越功利关系,进入纯粹审美的境域。而当我们以“无为”之心对待音乐时,音乐美的境域也就会向我们敞开,由“无为”而营造的精神境界,也就得以转化为音乐美的境界。(选自《中国音乐美学思想史论》,中国文联出版社年出版)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